青山客
写我想写的
 

《【韩PH韩】5:00 A.M.》

何秀昌在潮汐打湿海滩的沙沙声中醒来。他伸出手摸索着身旁的床铺,只摸到一手在沉寂的空气中发凉已久的床单。属于韩浩宇的位置空空如也。另一半被子小心翼翼地卷起,柔软地堆叠在枕头旁边。他撑起身体,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向床头柜上的电子钟。


漆黑的液晶屏显示现在的时间是凌晨五点。


韩浩宇早就醒了,也可能根本没睡。何秀昌迷迷糊糊地想。他还没有从安逸的梦境中脱离,往常以机敏著称的大脑也懒怠又迟钝,太阳穴附近昏沉地发胀,脑袋里像是塞了几朵松软的棉花。他没法完全睁开眼,上半身先下意识地坐起来,在细窄、模糊的视野里寻找韩浩宇的身影。


房间就和他们入睡之前一样昏暗。所有家具的轮廓都柔和得不像话,在黑夜里四处散落成数团大大小小的影子。好在何秀昌不用费力去一一辨认阴影的形状,他的眼睛趋向屋内仅有的光源,从那个方向,他能感受到丝丝缕缕湿冷的夜风拂过他的手背,他的手指随之微微瑟缩,裸露在外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必多想,韩浩宇就在那里。


单薄的月光在地板上形成水波似的弯曲连续的光斑,照亮了一小块地毯边缘的毛边,那些胡乱支立的细小绒毛被朦胧成几乎不可见的光晕。韩浩宇就坐在飘窗上,背对着床铺。纱制的窗帘间或鼓起又重新垂落,他脚边四处散落的纸张被风吹过,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响。他赤脚踩在大理石纹的瓷砖上,像是不觉得冷;一只手闲散地搭在屈起的膝盖处,侧头看向窗外的夜海。


何秀昌抓了把杂乱的头发,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咕哝声。他花了三十秒才把双脚塞进床边的拖鞋里,慢吞吞地裹着蓬松的棉被向飘窗走去。


“哥?”韩浩宇在叫他,“抱歉,吵醒你了吗?”


何秀昌没有回答。在他不比一条缝隙宽上多少的视野里,风恰恰拂过韩浩宇的衣摆,露出一截和月光同色的后腰。这家伙就穿了件睡衣。他皱起眉毛,不满地瘪着嘴,拖拖拉拉地走到韩浩宇的身后,一屁股坐了上去。


这次,他只花了十秒就甩掉了碍事的拖鞋,把脚放在窗台上。何秀昌抖抖索索地展开棉被,又将堆在地毯上的部分一同拎上来、拍拍灰,从背后将韩浩宇整个拢住。他的掌心揪住被角,越过韩浩宇的肩膀,像是还嫌不够拥挤似的,两条没处安放的腿也盘在韩浩宇的腰间,迫使后者只能顺从地伸直双腿,好让何秀昌的小腿安安分分地枕在他的膝盖上。


“冷死了……”何秀昌口齿不清地抱怨了句,低下头埋进韩浩宇的肩窝。韩浩宇现在摸起来就跟冷冰冰的石膏像一样。狭窄的飘窗容下两个成年男人已是极限,更别提还有一床宽大的被子。何秀昌又把他抱得更紧了些,直到他们的上半身严丝合缝地贴在一块。他的皮肤还带有被窝烘出来的温热,暖洋洋地裹住韩浩宇的腰腹,比他平日满嘴跑火车的样子要贴心许多。


没有人比韩浩宇更清楚何秀昌的柔软之处。他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直到手掌被捂热,才用指尖碰了碰何秀昌环在他胸前的手。在他们指腹相接的瞬间,何秀昌松开了紧抓不放的被角,自然而然地用手指找到他指间的缝隙,交缠、填满,直到十指一一贴合。韩浩宇能听到耳畔规律的呼吸声,枕在肩上的人仍然在浅眠之中。


何秀昌困倦而绵长的鼻息让他感到放松和舒适。韩浩宇的头向后靠了靠,后脑细软的短发在何秀昌的面颊边蹭动,惹得他哼哼唧唧地嘟囔了一声。韩浩宇忍不住笑了。


他偏头看向窗外。清晨的海面上起了一层稀薄的水雾,在灰蓝色的天空里缓缓流淌。深灰的潮水仍然以恒定的方式扑向岸边的沙子,又在雾中渐渐褪却、隐匿。这是无论多少年过去、多少事发生都不会轻易改变的景象。在事态瞬息万变的世间找到一处规律恒常且难以动摇的地方会让韩浩宇安心,好像看着它,那六个小时间发生的事就会同样被浪花推远,变得很长很长。陈子涵导演、慧星、子羡……他们并非在短短几句对话的空隙里就被人夺去生命,在离开废墟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后,他们也照常见了面。他们是在按部就班的日常生活中,花了好几年才缓慢地走向属于他们的死亡。一切都有了缓冲,一切都再也不是措手不及。


潮涨潮落的节奏渐渐和何秀昌的呼吸相重合。何秀昌、何秀昌,秀昌哥。韩浩宇闭上眼,胸口涌动着一股暖融融的胀意,仿佛装得太满即将溢出,顶得他的胸膛发酸。他们贴合的肌肤已经变得很热,甚至渗出了一层微不可察的湿意,韩浩宇却希望这一刻能变得更久、更久一点。何秀昌的肢体、何秀昌的呼吸、何秀昌扣住他的手,他被何秀昌安定的气息包裹得密不透风。韩浩宇深深吸了口气,他现在才察觉到眼睛因为疲劳视物已经又干又涩,后脑勺隐约泛起些许沉沉的坠痛。他大概还是有点感冒了。


时间点滴流逝,在不久前的简短对话后,屋内再次陷入一成不变的宁静。浪潮也把他们相拥的此刻推向远方。每一秒钟,韩浩宇都能听到何秀昌洒在他面颊上的呼吸,穿过这短短一秒钟,韩浩宇回到了从前与何秀昌共同入睡的每个夜晚。他闻到岑寂的空气,听到何秀昌的发丝摩擦过枕面的簌簌声。他摸到何秀昌微微张开的嘴唇,沉睡着的安宁的眉宇。韩浩宇拥有一本何秀昌永远念不完的书,那就是何秀昌自己。他愿意一页一页地翻阅,反复进入无数堆叠起来、凝固在何秀昌每个呼吸间的黑夜。它们那么漫长又耐心,韩浩宇慢慢地走在其中,像是走过了没有尽头的一生。如果要给永恒下定义,从何秀昌拥抱住他开始以后的每个瞬间,都可以叫做永恒。


不知何时,微薄慵懒的晨光徐徐攀上了他们的肩头。何秀昌毛茸茸的脑袋动了动,勉强从他的肩窝里抬起头来,额头留有乱七八糟的红印。他咕哝了几句,又把头重新埋回去,抵住韩浩宇的脖颈蹭了蹭,仍然没肯撒手。


“浩宇啊……几点了?”


韩浩宇喜欢何秀昌刚醒时松散、沙哑的声音,粘带着倦意浓厚的鼻音。他偏过头,用嘴唇触碰何秀昌的发顶。


“还早,哥还在休假期间呢。”


“休息日、休息日……”


何秀昌无意义地重复了好几遍,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让理智慢慢回笼。休息日……啊,对了。他们计划过在这个短假期去济州岛四天三夜游,这么说来,他们应该在岛上租好的民宿里。


那我怎么睡在这种硬邦邦的地方。嘶,骨头都硌痛了……何秀昌有一搭没一搭地揉捏着韩浩宇的指头,耷拉着眼皮整理思绪。算了,想也知道,多半是韩浩宇又失眠,一个人窝在这里不知道做什么,他就跟着摸索过来了。


这是何秀昌不知不觉间养成的习惯。从出院到他们确认关系,韩浩宇一直是那副郁郁寡欢的消瘦样子。在他们正式成为恋人之前,何秀昌还能勉强克制住他那呼之欲出的关心,局限在朋友的范围内偶尔提供一些不会越界的援助,但那些对韩浩宇的帮助微乎其微。他站在旁边,眼看着韩浩宇日复一日地消沉,黑眼圈越积越重,看向他的眼里满是血丝。


“哥。”他听不惯韩浩宇明明疲惫却偏要打起精神的语气,“怎么了?”


何秀昌从来不擅长扮演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如果这段感情经过百般衡量也无法消解、无从压抑,还不如主动顺应它的发展。所以他伸出手,让韩浩宇走进他的生活。他让韩浩宇住进家里,和他们共用同一张餐桌。韩浩宇的行李从客房搬到他的卧室,生活用品恰好摆满洗漱架余下的空隙。他们拥抱、接吻、肉体交叠,睡在那张为了迎接韩浩宇的到来而新换的双人床上。他们走得越近,韩浩宇已经破碎的部分就愈发无处躲藏。


失去了以距离为借口的最后一点苍白的掩饰,何秀昌把他的痛苦看得一清二楚。最开始,他只是因为碰巧那天失眠才会听到洗手间的异响。何秀昌满头雾水地走过去,隔着一扇玻璃门,他却听到里面传来韩浩宇极力压抑的干呕声。


何秀昌正要敲门的手再次放了下来。他听到韩浩宇重重地坐在地上,里头陷入长久的寂静,偶尔传来一两声嘶哑的咳嗽。


何秀昌什么也没说,重新躺回他的那半床铺上。在那天之前,他没有发现任何有关的迹象。他控制不住去猜想,在他们陷入安眠之后,韩浩宇究竟有多少个夜晚能顺利入睡,又有多少个夜晚悄悄打开房门,在客厅和阳台间徘徊。何秀昌后半夜没再睡着,韩浩宇打开洗手间的门,轻手轻脚躺回他身旁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床头的钟。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自此,何秀昌开始格外留意韩浩宇的睡眠情况。韩浩宇通常很难入睡,在他闭上双眼勉力忍耐睡意的时候,还能听到韩浩宇夹杂在翻身动静里的一声懊恼的小小叹息。另外,韩浩宇很容易从噩梦中惊醒,此后静静地坐在床沿发呆,一愣就是一个小时。经历过那种事故,想不受噩梦困扰几乎是不可能的妄想。极少数时间里,韩浩宇会在洗手间呆两到三个小时,像何秀昌第一次发现的那样克制不住呕吐和咳嗽。


谁叫他栽在了韩浩宇身上,偏偏这家伙又那么让人担心?知名天使何秀昌可看不下去,只好继续大发善心,把韩浩宇的睡眠状况列为清单上的头等重要级别。第一步,至少让韩浩宇能够睡着。


他们之间从此增加了“睡前故事”时间。一本书摊开放在两个枕头之间,何秀昌懒洋洋地照着上头的字句念出声,韩浩宇则闭上眼睛,抱住何秀昌的腰。等到他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界里来回,何秀昌会撩开他散落的刘海,吻住他的额头,将他推向梦乡的彼岸。


十四个夜晚笼罩在小夜灯暖黄色的光芒中。韩浩宇渐渐从要听完整本书的三分之一才能入睡演变成只需要一个故事。到了现在,韩浩宇已经不再需要故事的内容,光是听到何秀昌的声音,他就能在半个小时之内让呼吸变得缓慢、规律。计划走到第二步:让韩浩宇在惊醒之后还能再睡个回笼觉。


这一步花费了何秀昌至少两个月。在让韩浩宇适应的同时,他也需要时间养成习惯。起先,他并不总能意识到韩浩宇什么时候又做了噩梦,虽然叮嘱过韩浩宇叫醒他,但怎么想这小子都是不会照做的性格,他只会一声不吭地躺在原地,等待紊乱的心跳慢慢平息。


何秀昌对他这点又爱又恨。没办法,他只好学着在睡觉时多留个心眼关注韩浩宇的状况,而肢体接触永远是比言语更有效的安抚手段。再说,他困得七荤八素的时候也说不出什么有逻辑的话来,只需要伸手就能做到的拥抱顺理成章成为了候选第一位。


何秀昌会在韩浩宇悸醒的时候环抱住他,就只是拥抱,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寂静的夜里,只有彼此的体温和呼吸在他们二人之间交换、流转。一开始,何秀昌得让自己清醒个五成才能及时做出反应,后半夜的睡眠也跟着变得乱七八糟。韩浩宇试图劝阻过他,但他面对何秀昌永远只有败下阵来这一个结局。何秀昌总是能用伶牙俐齿让他哑口无言,让韩浩宇用饱含无奈、疼惜和歉疚的眼神注视着他,每每只得抿住嘴唇照单全收。


在他们拥抱过几万几千个分钟后,伸手确认韩浩宇有没有好好呆在原位已经变成了何秀昌睡着时的习惯性动作。一旦没有在床上找到人,他就会下意识在屋子里寻找韩浩宇的影子。直到重新抱住他,何秀昌才会安心地继续睡觉。


这就是他会出现在飘窗上的原因。何秀昌皱皱鼻子,齿间咬住韩浩宇肩颈处一小块皮肤,埋怨似的用来轻轻磨牙。


“亲爱的韩浩宇大人,您就不能让难得放假的上班族好好睡个觉吗?好歹下回别跑这么窄的地方,你没有一米八我可有呢……”


“知道了,哥。不会有下次的。”


韩浩宇缩在被子底下的手指尖搭在他凸起的骨节上,带有安抚意味地揉弄几圈。何秀昌低哼一声,装作很是受用却偏不想承认的模样撇了撇嘴。


也许是睡眠不足,也许是来回重复的潮汐太单调,反复做着没有尽头的无用功。何秀昌的心情仍然有些低沉。他没有告诉过韩浩宇,但他总是会在某些瞬间感到隐隐的不安:好比现在。纵使他竭力想要忽略,那份如影随形的忧虑依旧会在猝不及防的关头冒出头来,彰显它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他担心他仍然处在旁观者的位置,就像坍塌事故发生时一样。他距离韩浩宇那么远,却又能够进行最直接的交流,那种不知道实际情况发展到什么地步、又要想尽办法试图提供更多帮助的焦虑,他不想再体验第二次。尤其是在临近救援信号中断的时候。


何秀昌不是和韩浩宇共患难的亲历者。他只是碰巧在那时路过,观看了一场韩浩宇参与其中的事故。他担心在这段关系里他所做的事也和当时一样。无论他花费多少功夫,修复的都只是韩浩宇愿意向他展露的表面。在他无法抵达的废墟深处,韩浩宇依旧伤痕累累,固守他脆弱不堪的根基,随时可能会消逝、远去。他能做的只有站在原地,守在废墟之外,眼睁睁看着韩浩宇日渐消瘦枯萎,却无能为力。除了被动地等待韩浩宇生还的消息或是他的求救信号,何秀昌别无他选。


恰如潮涨潮落。前进、后退,再一次前进,数不清的日日夜夜,海水浸湿过的每一粒沙砾都会在浪潮退却时重新干涸。沙滩依旧是沙滩,与海浪无关;韩浩宇依旧会失眠,他最根本的自我依旧在回忆的折磨里辗转反侧,与何秀昌无关。


何秀昌缓缓地、缓缓地收紧了怀抱。


“老是因为那些事睡不着,就算是心地宽广的我也会吃醋啊?”


“今天不是。”韩浩宇蜷在他的怀里,摇了摇头,“因为这边的海景太漂亮突然有了灵感,干脆起来作曲了……”


何秀昌瞥了一眼他脚边散落的纸张,许多潦草的音符被匆匆划去,有的画上圈,打了个留存疑惑的问号。


“哎哟,作曲家韩——大——人——说要趁假期休息的是谁?怎么现在反倒加班工作起来了?”


“……不是工作。”韩浩宇不自在地捏了捏耳垂,他稍微坐直了一些,回过头看向何秀昌。


“是我想送给哥的礼物。”韩浩宇说,“写了一首歌,那个……哥被吵醒的时候,刚好作完。”


何秀昌微微屏住了呼吸。淡黄色的太阳从海天相接处逐渐升起,弥散的微光穿透窗户和薄纱,把韩浩宇的耳垂照得通透发红。太近了,近得能看见他好几个耳洞穿孔的痕迹,还有在晨光中摇晃的细小绒毛。韩浩宇吹了一夜的海风,散碎的刘海闲散地粘在额角,眼神转开,又悄悄挪回来观察何秀昌的反应。他罕见地打破了何秀昌的沉默。


“哥。”韩浩宇半张脸的轮廓笼上一层几近融化的光边,清晨的风吹开窗帘,也吹散他鬓角的黑发,唯有眼角和嘴唇微微上扬的弧度格外清晰。那颗泪痣点在他笑意的末端,仿佛某种延伸。何秀昌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而去,看见了一张妥帖折起的乐谱,背面沁出数道墨水的痕迹。


“待会要听吗?”韩浩宇说。


这个瞬间,何秀昌从浮出水面的光芒中短暂地窥见了那座废墟。黎明让一切都无所遁形,包括碎裂在地的每一道裂缝,它们歪曲丑陋,记录着某个已然发生的惨剧;但在上方,还有更为完整巨大的穹顶。那是他们花费无数时间共同构建的。韩浩宇站在天顶之下,向他发出了一个邀请。


伤疤不会愈合,无法被弥补。不过在那之外,仍然还有许多何秀昌能做的事。譬如亲吻,譬如诉说,譬如拥抱。


何秀昌垂下头,再次抱住他。他在韩浩宇背光的眼中看到自己如释重负的、微笑的缩影。



“浩宇啊——我们浩宇啊——”

“哥,先松手……不打算看日出吗?”

“呀,都怪你在这时候突然说犯规的话,搞得我差点就错过日出了!明明好不容易起这么早!”

“是你自己听呆了。”

“谁呆了?你是说我们浩宇昨晚一个人傻呆呆看着海思念哥的样子吗?等等、我没戴眼镜——”

“……哥,你还踩着被子!”

“疼疼疼……呜哇、眼镜怎么不在床头柜?!”

“在床脚,我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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